2022-2023 陳琛蕾
午後的陽光穿過窗子,在地上斜斜地劃出一道界線,像是那厚重的門的門檻,分隔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扭開金屬的門鎖,蝕骨的寒意親吻我的手掌,我被歲月推搡著,踉蹌地跨過門檻,從門的這邊,到了門的那邊。不知不覺間,某樣事物被歲月、還有這扇門奪去了,初踏入社會的我,卻仍未意識到這扇門奪去了什麼,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小姐,您真的要選這扇實木門嗎?它重得很,推起來很費力,不如換一扇吧,您瞧,這扇也結實的,不用推得這麼辛苦。」在琳瑯滿目的門中,我為新家挑了一扇極為厚重的木門,店員有些愕然,好心提醒道。「就這扇吧。」可我心意已決,如同吃了秤砣般,不管是誰也動搖不了我。我盤算著,我的薪金只足夠我租一個唐樓的單位,唐樓是什麼地方呢?先不談老舊的問題,光是這魚龍混雜的環境便足以讓我寢食難安,那幽暗的、光透不進來的走廊,太黑了,太深了,也太冷了,混著味兒佈滿灰塵的樓梯,來來往往的閒雜人等,不知對面住戶的廬山真面目,我非要一扇厚實的門來保護我的領地,滿足我匱乏的安全感。
工匠鑽進最後一顆螺絲,我遞上早已攥在手裡的鈔票和零錢,乾脆地付清了費用,急不及待就要砰的一聲關上這扇沉厚的門。我總疑心,在某個陰暗的角落,會倏然出現一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咧著猙獰的笑容,披著滿身惡意,如同一隻狩獵的狼,蟄伏著,要對獵物一擊斃命。門只剩下最後一道縫隙,耳尖的我卻捕捉到了對面的住戶扭開門鎖,榫位轉動的細微聲響,觸動了我敏感的神經,我猛然關上了門。這扇門阻隔了外頭兇惡的世界,成為我唯一的依靠。
「叮咚——」清脆的門鈴聲劃破死寂,此刻萬籟俱寂,我繃緊了神經,只能聽見自己如雷貫耳的心跳聲,手掌滲出了汗,我小心翼翼地透過貓眼,掀開那人的真面目,他終將在我疑懼的迷霧中顯出原型來。
滿頭華髮,眼角因滿溢的笑意而堆起的褶子——是一位老婆婆。我怔然,忽然覺得自己極為可笑,我將一位慈祥的老婆婆視為洪水猛獸。我拉開門,才瞧見老婆婆的手裡還捧著一個竹簍,擺放著鮮嫩的綠葉子菜。「小姑娘,我住在你對面,知道會有新鄰居來,想著要送些東西給你,算是慶祝你喬遷,這是我自個兒種的菜,沒加農藥,你放心吃就好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到對面來找我,改天老婆子燒一桌子好菜,請你來作客。」老婆婆將竹簍塞到我手中,我下意識地推辭,她卻笑得彎起了眼眸,粗糙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讓我且放寬心收下。我訥訥地手下,心中的心虛仿若一隻狸貓,上跳下竄,使我不得安寧。
我望著這扇厚重的門,忽覺極為諷刺,我想方設法、費盡心思地挑來一扇足夠安全的門,也不知道防的是誰,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世界在我眼中住滿了猛獸,充斥著算計和罪惡,設想人人都不懷好意,心懷鬼胎,以致我需要提防至此呢?老婆婆好心拿來自己種的蔬果,她釋放出的善意卻被我扭曲成惡意。這扇厚重的門,不只是門,還是我的心門,不知從哪時起,便關得嚴嚴實實,我縮在厚繭中,戒備地審視塵寰。
曾幾何時,這扇心門仍然大開,和煦的暖陽仍然能照進我的心房。總角之年時,隨外公外婆住在村子裡,四面環山,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小屋的外牆爬滿青苔,裝的是也是一扇實木門,卻很少闔上,只在晚上要休息了,為了防盜賊才會關上,從未提防過村民。家家都是如此,門戶大開。誰家缺了醬油,就來招呼一聲,徑自來借,從來有借有還,也沒有丟過什麼。春耕時,外公外婆忙於農事,趕不回來給我煮飯,隔壁的阿姨便心照不宣地邀我去她家蹭飯,我也從不疑心那些有的沒的,痛痛快快地跟著她吃飯去。再稍大些,不住在村子裡了,跟著爸媽住在屋邨,家家戶戶先是有一扇鐵閘,再裝一扇木門,可我也甚少見木門關上的。盛夏時極為燥熱,便會打開木門納涼,都能輕易看見對方家中的陳設,有幾口人都會曉得,大家也不覺得有什麼。我會搬一張小馬札,隔著鐵門和對面的小孩兒聊天,或是將糖果扔到對面也是常有的。因此在我童年時,我幾乎沒有見過闔上的木門。
而到我長大成人,我親手裝上了一扇厚重的木門,我與緘默的它對視,可是它不會說話,不會像村子裡的阿姨、隔著鐵閘的小孩回應我,只有沉默和死寂的空氣蔓延,實木門上的花紋黑得虛空而渙散,手掌貼著木門,也冰涼得讓我心顫。世間以善意迎我,卻被這扇門隔絕了,我的心門始終緊閉,透不進來一點歡愉,我以猜忌回應世界。
不該如此,不應如此,也不能如此。門可作安全之用,卻絕不應該阻隔我與世界,我不應該畫地為牢;我們理應對人抱有提防之心,卻不能允許猜忌和無緣無故的惡意肆意生長,長成長有尖刺的藤蔓,纏住對方。那扇心門,從來不應該緊閉。
我伸出手,扭開了冰涼徹骨的門鎖,抬起手,敲響了老奶奶家的門。
門開了,心門亦伴隨著吱啞聲,徐徐而開,泯滅了橫亙在地上的界線。陽光猝不及防地射進來,驅散了木門上爬滿的寒意。
我終學會以善意,擁抱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