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023  6C  陳琛蕾

那是一個小巧精緻的鎖,輕巧地綴在木盒之上。倘若你打開了鎖,你會在雕著梨花木紋的盒子裡,看到一個穿著碎花裙子的小女孩,滿臉稚氣,牽著母親的手一蹦一跳地走在暮色鋪成的小路上——那是我不可追的曾經。

木盒被我束之高閣,卻沒有落灰,我擦拭得很勤,卻不曾打開。惹起了女兒的好奇心,總愛扯著我的袖子問裡頭裝著什麼,有什麼不能看得要用鎖鎖著,連鑰匙也被我藏得妥帖。我啟唇欲解釋一二,卻又覺得,她將來總會知道的,又何必急於這一時呢?我輕輕撫過木盒上冰涼的表面,妄圖能摸到柔軟的布料,被鎖著的碎花裙子縱然不合穿,卻依然簇新,我從來寶貝得很。

豆蔻年華的我,曾經穿著這條碎花裙子在草坪上肆意奔跑,抬頭是晴空,放眼望去是郁郁蔥蔥的山巒,風兒掠過我的耳畔,親吻我的裙角。驀然回首,母親穿著許多人都穿的棉布襯衫和牛仔褲,放在人群裡我得費上一番功夫才能找到她,青絲隨意挽成髻,一隻手提著一塑料袋的食材,背著我的書包,在繁茂的樹蔭下安然淺笑,陽光穿過枝椏,灑了她滿身斑駁,我站在烈陽之下,她卻在闌珊之處。我跑到她身邊,拉起她粗糙的手——皮膚被洗潔精所腐蝕,不復幼嫩,她就牽著我的手,走在回家的小徑上,落日熔金,暮色將我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明天就要測驗了,為什麼測考的範圍這麼多啊?我都複習不完了,唸書真的好累,可不可以不唸書?」馬尾輕揚,我宛若百靈鳥般吱吱喳喳地說著話,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母親卻會偏頭,凝視著我,眼裡含著春風般柔和的笑意,漾著破碎的星光,聽得認真。「嗯,聽起來真的很辛苦,那我們今晚吃可樂雞翅獎勵一下很努力讀書的阿念。」她抿唇而笑,說話輕輕柔柔,她念我的乳名的時候眉眼總是格外溫柔,唇齒間尾音也黏糊些。我挽著她的手臂,語速漸快,又說起操場上打籃球的男生、課室上吱呀作響,我總會怕它掉下來的老舊風扇、今天老師放在我手心的水果糖。每到黃昏的時候,我會開起一間雜貨店,販賣我的日常瑣事,而我最忠實的客人,是我的母親,她來者不拒,我的貨物她都照單全收。我將這些都鎖到我的木盒裡頭,如此這般,即便我沒有時間追溯迢遠舊年,它也不會褪色腐爛,會永遠雋永。

因為,歲月從母親身上,浩蕩地遷徙到我的身上。

我白紗及地,新生命呱呱墜地,碎花裙子已經不合穿了,可我攥著那柔軟依舊的布料,卻狠不下心扔到堆填區,與垃圾為伴,它不應該與霉爛的月光同眠,於是我將這條柔軟的裙子,鎖在木盒裡,外頭的風雨驚擾不到它,被我妥善珍藏。

被鎖著的,何止是裙子呢?

碎花在草地間再度綻放,女兒穿著她的碎花裙子,在草地上蕩著鞦韆,我在樹下的陰影處歇息,手裡提著滴著水的海鮮,身上穿著最簡單,卻最舒適的棉布襯衣和牛仔褲。做不完的家事,女兒要找鋼琴老師,今早還未算完的家庭賬本,下班前還沒傳給上司的文件,樁樁件件纍在一起,翻湧成巨浪,淹沒了我這艘在海上兢兢業業地航行的小船。煩惱宛若棉絮,紛紛擾擾,又如纏繞成球的絲線,剪不斷理還亂,我無從宣洩,只得悶聲咬牙,撐起這些重擔,對著女兒若無其事地笑。女兒披著盛夏最為熾烈的陽光撲入我懷中,笑意張揚,牽起我不再柔嫩的手。

時空忽然交疊,我看見了年少的我,還有那時已經不再年輕的母親,眸中忽蒙上一層氤氳,我揉了揉眼,再度看見光明的時候,我面前是尚且年少的女兒,她漆黑的眼瞳倒影著不再年輕的我。這一剎那,我忽然回想起母親看我的眼神,她凝視我的眼神,她凝視的不是我,是年少無憂無慮的自己,她在看遷徙的歲月,看她鎖在昨日的自己。我在凝視女兒,凝視被我鎖在塵封的記憶中,那個吃到了可樂雞翅,煩惱就會一掃而空的自己。

落下了鎖的,又何止是碎花裙子?還有層層落下的心鎖,我將青蔥歲月,無憂無慮的自己都留在了昨日,其後婚姻殿堂的大門緩緩關上,我親手,為大門上了鎖,將天真爛漫的自己,連同碎花裙子都葬在了陽光之下,鎖在了木盒之中,不見天日。鎖有個名字,喚作責任。我將最瑰麗最絢爛的回憶都鎖在了木盒中,因為我回不到昨日,所以我將其珍藏,鎖好。

歲月在未來,也會在我的身上,遷徙到女兒的身上。在很久遠的未來,或許她也會有一把鎖,鎖著少年時期的她,而她自己將義無反顧地肩負起責任,然後在某個瞬間,與被鎖著的自己在世間相逢——那時的她,也會有了不可追的曾經,也有了一條不合穿的碎花裙子。

I BUILT MY SITE FOR FREE US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