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023 陳琛蕾
在門前躊躇不定,終是咬咬牙,手掌發力,推開厚重的紅木門,揚起的塵土嗆得我瞇起眼,咳出淚花「再度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盡是一片敗落之景,頗有「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的蒼涼。原來的院子生松勃勃,只是自從母親離世,我未有勇氣推開雕花的紅木門,觸及這滿院子的回憶——借睹物思人,憂思難解。
似是昨夜雨疏風驟,細雨打落梧桐,院子一地殘花,混著枯葉鋪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發出「喀嚓」的聲音。我踏著一地憔悴,走到院子中央。那時,我和母親便站在此,院子中只藏著一森桂花樹,據母親所說,是在我一歲生辰種下的。記憶中的桂花樹,一樹金黃,長得茁壯,我需得仰頭看它,踮起腳才能撫到繁盛的枝椏。母親總笑言,她養了一院四季。不論四季,院子裏都盈著芬芳,尤其到了八月,桂花樹盛開,夏風捎帶著桂花的清香,飄到大街小巷。母親會採些桂花,做成桂花糕,糕點的甜香惹得我守在廚房,住在小凳子上,眼巴巴地等桂花糕出爐,隔壁的一心也會討上幾塊。少時不知愁,聽不懂母親端出糕點時的感歎:「又到了桂花盛開的季節……時間啊……慢些吧。」
而我終於聽懂了母親的未盡之言,「慢些吧……再讓我多陪陪她吧……」我坐在桂花樹下,仰頭看它,八月花期,它獨零落。似是耷拉著頭,沒精打采的,不復往日燦爛,桂花也不復當時金黃,摻上些灰黃。更別提桂花糕,我嚐過大制小巷的桂花糕,要麼過於甜膩,要麼失了桂花的清香——總缺了些甚麼。我失去了童年的味道,香滿巷子的糕點香,終被風吹散,不知何是歸處,我看著一院子的頹唐,心裏空落落的,也不知何處是歸途,我與母親被歲月吹散了,此心安於何處?
徒歎,人面桃花相映紅,歲歲年年人不同,常道「物是人非」,可如今,敗落的花,憔悴的桂花杓,隨著母親一同去了。
晚風拂過,盈滿我衣間,桂花樹上的秋千被晚風撫過,微微晃動,晃啊晃,晃到了八時。
稚童被母親抱在懷裡,母親坐在秋千上,一晃一晃的,晚風柔和,稚童清脆的童聲迴盪在夜間,無話不談,無話不說。這是我最喜歡的活動,吃過了晚飯,我和母親盲會坐在秋千上談天,我說得多,她聽得多。比如今兒幼兒園的趣事,我跟著老師摺紙,摺了一條裙子,要送給母親,因為裙子很美,很襯母親。母親會笑開了花,笑罵我嘴甜,像喫了蜜,身後的桂花樹也會揚起一陣「嘩嘩啦啦」,似乎聽懂了,在附和我。又或是遇到的,不順心的事。比如被叩舍小孩拿走了心愛的貼紙,母親的手掌便會輕輕壓在我的髮頂,似是安撫。凡的喜怒哀樂都毫無保留地展示在她面前,她也不介意我的童言童語過於幼稚園——她包容我的一切,喜歡我不完美的一切。
秋千晃啊晃,我坐在秋千上,只得我自己。若我仰後,只摸到一片虛天,再也沒有抱我在懷中,仔細呵護。沒有人與我同喜,因我高興而高興。而所有哀傷都得藏在心裏,除了自己,沒有人會在意你的傷悲。也沒有人會摸我的尹,撫平心湖不平。出口的話都我深思熟慮,步步為營,離了母親,誰還把我當小孩呢?委屈都悶在心裏,爛在肚子裏,不足為旁人所道。
我賭氣地合上眼,能否回溯時間,回到多年前的院子,那只要我回頭,充早丁桂花香的院子?我急切地想要逃離,只窩在母親懷中,蓋著秋千,捏著一塊桂花糕。
不知何處而來的清風捎帶著桂花的清香,撫過我眉間,舒展開緊鎖的眉頭,環我的身子。清風吹著桂花樹的枝椏,搖落一地明亮金黃,我驀然回首,桂花樹隨著搖曳,我似是看見母親站在我身後,含笑望我,這是久違的安定感。
何處是歸途?足下的院子,身前的桂花樹,便是。
母親何時遠離過我呢?
院子還是院子,桂花樹還是桂花樹,因我心喜而喜,因我心悲而悲。如同鯨落海底三萬里,滋養萬物,悄然無聲,無聲無息。其實她從未離開過我,她守在了這方院子中,天長地久,給我留下了一片淨土,珍藏舊日回憶,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伴我左右。她可能是一陣柔和晚風,也可能是一棵金桂。她仍然活著,活在我記憶中,她是鮮活的。
這方院子,栽種了十數年的溫柔時光,紅木門一開,我便找到了歸處。我先前在躊躇甚麼呢?推開紅木門,落入母親溫暖的懷抱,這裏將包容我所有,軟弱、落寞、孤獨,都將得到依靠、解藥、陪伴。
我晃著腿,坐在秋千上,看見我記憶中爭艷鬥麗的百花,溫柔的桂花樹,母親引以為傲的一院四季,永不凋零、敗落、憔悴的一院四季。
這裡將常年綻放,如同母親的笑靨。我望著院子,笑出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