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023 陳琛蕾
盛夏如期而至,跑道仍然長得一望無盡,綠茵依舊葳蕤。十二歲的我拖著受傷的左腿蜷縮在正午熾熱的跑道上,不知是傷口的痛,還是未能跑到終點的那抹濃重遺憾所致,我偏執地看著那道離我越發遙遠的終點。倏然,十七歲的我衝著小女孩笑了笑,拖著鮮血淋漓的左腿,跑在那條十二歲的我未能踏足的跑道上。那近乎病態的執念,還有午夜夢迴之時讓我無法安睡的遺憾,終於消散在七月的艷陽高照之中,莫知所從。
十二歲的夏天,蟬鳴,烈陽。我向來是短跑好手,連日來也為中學第一次的運動會做足了準備。我見過無數次的落日餘暉斜照在學校的操場之上,秒錶上紀錄的秒數一次比一次快,我早已躊躇滿志,腦海中幻想過我昂首跑過終點線,低頭讓金牌掛著脖子上的、懸在胸前的畫面。昭示著起跑的發令聲劃破寂靜,已蓄勢待發的我如同砲彈般衝出,熱風在我耳邊呼嘯、叫囂,我將他人遠遠拋在身後,終點線與我的距離逐步縮短,我的夢即將成真,我即將收穫滿場的喝采和如雷的掌聲。
驀然,左腳絆倒右腳,風止,觸手可及的夢在那刻破碎,成了鏡中花,水中月。我猛然摔倒在地,痛楚在剎那間便長為藤蔓,緊緊纏繞著我的雙腳,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左腳扭傷的韌帶錐心的痛楚,膝蓋上模糊的血肉傳來源源不斷的痛感,彷如絲線,綿長而不斷。我趴在熾熱的跑道上,身旁的人挾著風而過,這次落在後面的,是我。手掌顫抖著想要撐起身軀,雙腿想要邁開腳步,卻都只是徒勞,我不得不承認——我已然失去了成功的機會。醫療隊的人將我扶上擔架,我臥於其上,眼睛卻不肯合上休息,死死地盯著那條離我越來越遠的終點線,直到它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仍不肯挪開目光。苦練而無果,得不到回報的不甘隨後在我心中扎,每每踏上運動場,這份刻骨的遺憾便宛若鬼魅般如影隨形,我無從擺脫,無從釋懷。這份遺憾成為我的執念,伴著我成長。我無從溯回時間讓十二歲的我不要絆倒,意氣風發地站在領獎台上。已成定局,塵埃落定,我無從彌補,成了無法放下的遺憾。
夏風在我耳邊呼嘯而過,蟬鳴吵鬧,烈陽高掛,我在這條跑道上,第二次倒下。跑道仍然漫長得沒有盡頭,這份十二歲就扎根的遺憾在十七歲的我心中瘋狂肆虐。我沒有寫下完美的序章,如今也沒有一個圓滿的句號,為我的中學生涯寫下句點。腳踝的刺痛提醒著我的無能,我卻不甘心如五年前一樣被擔架抬著潦草離場。倘若我的中學生涯未能圓滿,那我總得為我的遺憾尋個結局。不為榮譽而跑,僅是為了我的付出,我應該要完成賽事,有始有終。鮮花何妨,掌聲又何妨?我不願再半途而廢,不願再讓獎牌定義一切。對手早已超越我,我奮力地撐起身子,顫顫巍巍地邁開腳步,謝絕了醫療隊的幫助。 跑道上只有我一人,對手是我自己。
我看見十二歲的我頹然跪坐在跑道之上,咬著牙,眸中氤氳,蘊著不能如此卻只能如此的無奈,我拖著左腿,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雖被疼痛逼得滿額虛汗,但我仍然站著,昂然站在跑道之上。她抬頭看我,我咧著嘴燦然一笑,越過她,一步一步,一拐一拐,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向終點走去。
我走在了十二歲的我未能走下去的半截跑道上,她未能完成的賽事,我替她走下去。在陰暗中長成了參天大樹的遺憾在烈陽的照耀下,一點點地枯萎,葉子蜷縮發黃,粗壯的樹幹逐漸乾枯。
腳步一深一淺,我的身影搖搖晃晃,陽光將我的影子拉得好長,萬籟俱寂,其實我心知肚明,即便我真的憑藉毅力走到了終點,榮譽也與我無關。我為所謂的榮譽、鮮花、掌聲努力了很久,久得模糊了歲月,我已記不清時間。我參與短跑本就是為了獎項,所以十二歲的我知道自己與冠軍無緣後,任憑擔架將我抬走,縱萬般不願,卻也不願意頂著刺痛走到終點。我以為我是因苦練而得不到榮譽,而留下遺憾,可是不是的。
多年以後,我走在那半截跑道上,方才明白,那遺憾的根源不是虛無縹緲的榮譽,是我未能完成賽事的不甘。用白色油漆漆成的終點線終於近在咫尺,我距離它只有跬步之遙。我回首,跑道上的小女孩看見我在終點線前,不住地衝著我揮手,笑得燦如夏花,似是如釋重負,她朝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我瞇起眼,看清了她的口型——走下去吧,完成了,這就夠了。我灑然頷首,吃力地抬起腳,邁過了終點線。明眸笑成了月牙,她笑得滿足,身影在烈陽之下逐漸變得透明,消散在夏風中。
籠罩在心頭已久的烏雲終於散去,陽光穿透雲層,落在我的心上。這一次我的遺憾,終將圓滿。名利虛無縹緲,即便人用盡半生追求,也只是徒勞無功。如同蘇子所言,「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我遺憾的種子,本就不是名利,只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我欠缺對自己的交代,故我對未能完成的賽事耿耿於懷,積壓在心頭,揮之不去,鬱鬱成疾,藥師無醫,長成了參天巨樹,而解鈴還須繫鈴人,這一次我為自己了卻了遺憾。
人生在世,本就只求一個無愧於心罷。既坦蕩於己,來自他人的讚譽榮譽也就不足掛齒。
我站在烈陽之下,昂首,讓陽光灑了我滿身溫暖。這一次,我再沒有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