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023 陳琛蕾
從大巴車上下來,入眸之處盡是青山綠水,我拖著笨重的行李,順著殘餘的記憶,想找到回家的路。引頸四處張望,還是找不到記憶中的路標。又驀然回首,驚見一塊半身高的石塊靜靜佇立在路旁,石上鐫刻的文字早已被風霜刮得模糊不清,石身爬滿青苔,不辨龍蛇。卻又如最忠誠的騎士,守在外公的舊屋前,守在長滿雜草的頹垣敗瓦前,秋風拂過,無邊落木蕭蕭下,又挾往事如飛花。
我記得分明,童年時的路標,是多麼威風凜凜,上頭刻的字,又是多麼鮮明。
七、八歲時,母親將我託付給外公,暫住一個暑假。自小便在城市裏生活,處處皆獨一無二,到了鄉郊地方,覺得每間房子都一樣,分不清各條蜿蜒的小路有和不同,葉還是草木葳蕤,綴著野花五六朵。故我第一次從鎮中學完國畫,走上這條一馬平川的大道時,便分不清要拐入哪條小路。我背著畫具站在路邊,頗為無助惶然。「一心,認著這個路標,拐進去,就是外公的老房子了。」後來,落日熔金,夕陽染紅了半邊天。穿著背心,背著農具的外公腳步匆匆,喘著粗氣,胸膛起伏,用長滿繭子的手包起我的手,暖流源源不絕地鑽進我的手心,他拔去路標旁的野草,露出了嶄新的路標,刻著村子的名字,字樣是用紅漆漆上的,鮮亮得很。
我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下次再從國畫班回來,走上瀝青路,卻不止看見路標。外公坐在小木凳上——昨晚吃過飯後做的,坐在路標旁,也就是村口等我。他搖著大蒲扇,光著膀子,遠遠瞧見我,便站了起身,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外公比路標高多了,像一根竹竿,挺立在路邊,不住地揮手。我不想讓他等,快步往前走,他倒慌了,讓我走慢點,別摔著,別急。「傻丫頭,我等著你呢。」他接過我的畫具,緊緊地牽著我。他的皮膚很粗糙,斜陽將我倆的影子拉得好長。一高一矮,一老一幼。「現在上插秧的季節,本來想到鎮上接你,又抽不開身,可是怕你找不到路,還是決定來等著。等農事忙完,我就去接你。」他偏頭,望著田埂,赧然地道,「丫頭不要怪外公。」我忍俊不禁,沒有告訴他我在城裡時便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回家,也沒有告訴他,我機靈得很,已經記得那個路標,只是把他的手,又牽得緊了些。夏風悠然而過,不覺燥熱,只覺內心一片暖融,原來有人等著自己,是這種感覺。
後來,我沒有再理會那個新修的路標。外公成了那個路標,標記著回家的路,葉標記著,何處是家。
我沒有等到外公忙完農事,來鎮上接我,因為夏天在恍然間,已經走到了盡頭。
「下回再來的時候,不要迷路啦!記著那個路標,便能找到外公的家。丫頭,記著了嗎?」臨了上車,大巴停在我們身前,外公依依不捨地把背包還給我,又忍不住叮嚀,大抵是怕小孩忘性大,他指著路標,苦口婆心。我仰著頭望他,認真地點頭,卻沒有順著他的手指望向路標,我看的是他,在腦子裏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他的輪廓——我在記著我的路標。外公還想説點什麼,卻被大巴司機不耐煩的喇叭聲打斷。
大巴載著我駛離鄉村,駛向城市,我卻沒有回家的興奮感。在我的認知中,大巴載著我,離開了家。我通過後視鏡,看到外公挺著背,站在村口,就像過去的日子,他站在那裡,等著我,接我回家。
「外公,說了不用來接我啦!天氣這麼熱,你還要在這裡乾等!」大江東去,時間仿若流水,潺潺流過。我不再是當初站在路邊的小孩兒,可每次回來,外公總還當我年方總角般,站得筆直地在路旁候著我。聽見我的話,外公笑而不語,摸了摸光滑的髮頂,接過我的行李。
「還以為這個夏天,你不回來了。」蟬鳴混著他的話音,鑽進我耳間。「我猜你將要上大學,沒有時間回來。」「怎麼會?」我親暱地挽著他的手,「我盼著回來呢。」「盼著回來好躲你媽,是嗎?」外公睨著我,可笑意從眼底溢出。眼角堆起了笑紋。「是選科系的事吧?」他什麼都知道,我低頭,踩著影子,默然點頭。母親對我寄予厚望,想我選一科出路比較多,在她眼中前景比較明朗的學系。可是我一心要唸文學,兩母女骨子裏的執拗如出一轍,誰也擰不過誰。
「丫頭呀——人生長著呢。」我們拐入小徑,前方就是外公的小物,背靠青山。「所以,隨心好了。」他如同頑童般眨了眨眼,宛若平地一聲驚雷,驚起滿樹雀,我驀然抬頭,撞上外公清亮的雙眸,他目光灼灼,眼眸裏蘊著一腔慈愛。
老實說,這次我近乎是逃回來的。我不知在前程和心之所向中如何抉擇,面對母親拳拳愛意,費盡心思為我謀劃前程,我不知如何拒絕,又不願低頭跟從。我深陷迷霧,不知路在何方,不知何處是歸途,有太多的聲音,自四方八面向我用湧來,我很清楚是出於善意,卻承不起這般厚愛,不勝煩厭,乾脆打包行李,狼狽地出逃。比起梗著脖子與母親對視,我更樂意在這裡對著碧空田野大眼瞪小眼。
不料外公為我撥開迷霧,一語道破我的兩難與猶豫。就像幼時,我迷茫地站在路旁,而他氣喘吁吁地帶著我找到方向。
「年輕,趁著妳年輕,只管追著你所想,一往無前。」蔽天大樹枝葉繁盛,陽光穿透枝椏,灑了他一身斑駁。他站在我的人生路上,成了路標。如同天邊北斗,為我指明了方向。此刻我心中有了底氣,面對未來的未知數,也敢於隨心。
呼啦啦,蕭瑟秋風灌進我衣間,吹散了回憶,涼意入骨,我妄圖找到站在路標旁等我的外公,然後牽起他溫熱的手,好讓我稍稍心安。
然而當我從回憶中抽身後,只握了一手空,滿手冰涼。怪我健忘,忘了外公在意不在,忘了夏天早已過去。我全身乏力,手掌撐在石塊路標上,好讓我站得穩些,石塊吸收了正午熾熱的陽光,灼得我生疼,它是熱的,卻不是記憶中的溫熱。
路標仍在,又好像不在。我茫然四顧。青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綠水,天還是那片藍天,可是早已物是人非,徒留一句,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惆悵。
終是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