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023 陳琛蕾

自記事起,最常聽到母親說:「一心,要靠自己。」它成為一道緊箍咒,一道清規戒律,盤踞在我腦海之上,時刻提醒著我,要獨立懂事,我並無後盾。母親的關懷備至總是落在兄長頭上,我並無幸得此恩賜。
三年前的暮春,我在英國留學歸來。拖著半身高的行李箱,肩上背著重如秤砣的背包,在人流中逆行。「重不重?哎呀,我來拿,你歇著吧。飛機誤點了,有沒有累著?」耳畔傳來遙遠的關懷——不是屬於我的。我獨自一人站在角落,無形中似有一道屏障,隔開我與溫暖的人群,我游離在人群外,無助又孤寂。眼睛不住地望向手機屏幕,給予我迴響的只有冰冷而機械的留言信箱。「你所打的電話暫時未——」我的心沉到了深淵。清風捎帶著和暖春意拂過,對著闊別已久的故土,久違的故人,我卻生不起歡喜,只覺寒意逼人,似乎與我在英國時的煢煢孑立並無差別。「一心,抱歉,你兄長有事,我需趕去照顧他,無法如約接機。抱歉,你需靠自己了。」望著剛送達的手機信息,我頓感好笑。闊別四年,母親仍是熟悉的母親,滿嘴只有一句「要靠自己。」是了,我不該有期待的。我吃力地拖著滿身行李,踉蹌前行——我早該熟練地「靠自己」。


母親忙於工作,能分給我與兄長的時間本就有限,而當中的絕大部分更是慷慨地分給了患有過度活躍症地兄長。母親疲於奔命地照顧兄長,對著我只有惜字如金的一句「靠自己」。小學時便需自己上學放學,中學要自己打掃,處理三餐。我只覺母愛也分三、六、九等的,會哭的孩子有糖吃,而我並無資本掉眼淚,又沒人在意,我哭給自己看有什麼意思?每當我聽著同學分享家中趣事,與母親的生活點滴,抱怨母親多管閒事,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只覺她拿著一把小刀,將我的心頭肉一片片割下,處以凌遲,心如刀絞。鬱鬱成疾,藥石無醫,成為沉痾,我嫉妒兄長能得到母親的偏愛,又不忿於母親的偏愛。我卑微得像個乞丐,乞求母親的垂憐與施捨,可我碗中只有一句「靠自己」。


直到今年的暮春,幹練精明又風行雷厲的母親臉色蒼白地側躺在病床上,烏髮染霜,不復韶華,顫顫巍巍地舉起手,撫過我的臉頰,於我而言,是久逢乾旱的一場甘霖。「對不起,讓你獨力支撐了這麽多年。一心,媽媽為你感到驕傲,我看到了,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很好。你很累吧?」「我也想一碗水端平,可我虧欠了你的兄長,為了補償他,我必不能像其他母親那樣待你呵護備至,只能以更嚴苛的方式來愛你。你懂事、自立,這些我都知道。你小時候夠不著水壺,拿小板凳墊腳而不慎翻倒、自己切菜做飯割傷了手,強忍痛楚、學騎單車時失平衡摔倒了……一次又一次,你眼中的渴求,我都看到。可為了讓你更早自立,我只能按捺住伸出雙手的衝動,吝嗇我的懷抱。你一定很恨我吧?」  「我也想一碗水端平,可是你的兄長比你更需要我……我自覺虧欠了他,給不到他健康平凡的一生,總是想補償他……可是這樣就忽視了你,你很自立,很懂事,比同齡人都要早熟……這些媽媽都知道,沒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壓抑多年的酸楚終究缺堤,躲在我堅強偽裝下的小女孩走了出來,嚎啕大哭,我堅不可摧的城牆此刻轟然崩塌,我從頹垣敗瓦中狼狽爬出。母親立於廢墟之上,含笑地張開懷抱,眉眼溫柔,說,我的辛苦和酸楚她都看到,說我做得很好。


我以為母親對我狠心又決絕,怎知原來她一步三回頭;我以為我一直在踽踽獨行,走一條漫漫長路,不知母親一直在暗處默默注視著我;我以為我不曾擁有母愛的眷顧,怎知它從未遠離過我半步,只是它過於溫柔,也過於沉默,過於無聲,只是我不曾回頭,不曾見過她揪心,卻又不得不放手讓我成長的掙扎。


道是沉痾難癒,母親輕拍著我的背,解我多年頑疾心結。我再也不需羨慕他人擁有的母愛,也不需執著於母親的「偏愛」。我任由浪濤將我捲入無盡湛藍,我沉落深海,耳畔是母親的低語,我安心地讓她擁抱我。
母愛是一片廣袤大海,我原以為即便我以一生為籌碼,去追逐這片大海,也只是徒勞,我永遠無法追尋到這片海市蜃樓。其實是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從未離開過這片海,只是我一葉障目罷了。母愛並無三六九等之分,也不是一場遲來的甘霖,它宛若春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母親贈我時限為一生的和煦春天,春暖花開;贈我一片海納百川的大海;贈我一條成長路;贈我一腔深沉母愛。


自此以後,我終於解開了心結。

I BUILT MY SITE FOR FREE US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