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023 6C 陳琛蕾
草長鶯飛四月天,和暖的春風灌進我衣間,可我只感覺到刺骨的寒意,我背著沉重的畫具,在大街上踽踽獨行,暮色暈染半邊天,又灑在我身前一對母女身上,拉長了青石板路上的影子,一高一矮。畫面溫暖動人,恍若水彩暈染出來的水彩畫,溫柔了歲月——只可惜那份溫柔並不屬於我,那是兄長的所有物,我並無幸得到母親的垂青。
內心的深處,曾有一朵開得豔麗的花,只等待著甘霖的眷顧,便能怒放。母親以柔嫩的肩膀撐起了整個屋簷,本就日夜奔波,而那為數不多的、僅剩的時間更是毫不吝嗇地落到了患有過度活躍症的兄長頭上,而我所得到的不過是一句施捨般的「念慈,靠自己」。年少的我只覺得只要我做得足夠好,足夠獨立,不讓母親費心,就能得到母親的讚賞。於是母親讓我選興趣班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就選了繪畫,我想著,畫得漂亮些,就能描繪下母親和我,只要我足夠出色,母親就會為我而感到驕傲。所以我卯足了勁地練習,讓我的畫作得以展示在畫室門前;我照顧好自己的衣食住行,丁點大的小孩兒背起足有半身高,有如千鈞重的書包上學,不必母親耳提面命,自覺收拾好需要的畫具,準時出席畫班;我活成了別人家的小孩,可母親從未將半點眼角餘光分予我。而我終於能下一個確切的結論——我未曾得到母愛的滋潤。那朵花,等不到那場雨了,花瓣逐漸踡縮,乾枯,凋零,只剩下扎根泥土的根,逐漸纏繞起我的心臟。
我總是自嘲或許是我過於省心,讓母親忘了我。每當聽同儕聊起自己的家人,分享自己小提琴比賽拿了好成績,母親送了她一份什麼禮物,我只能扯著嘴角竭力地笑得真誠些。腦海中卻記起我的母親卻為了幫兄長收拾爛攤子而無暇出席我的畢業禮。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些洋溢著幸福和溫馨的字眼到了我跟前,就化成了最無往不利的利刃,沒入血肉,刺得血肉模糊,傷口猙獰,淌著血。嫉妒瘋狂生長,最終織成大網將我籠罩其中,教我生出不忿,不忿於母親的偏愛,惱怒於她的冷淡,更偏執地想,何以這份偏愛,落不到我頭上,何以我是那個沒有人愛的小孩呢?那朵花終於徹底心死,甘心腐爛入土,不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心結終成,鬱鬱成疾,藥石無醫,心結就此陪著我走過懵懂年少,陪著我度過漫長歲月。
直到春風又挾帶著飛花掠過我眼前,我畫中的母親不再是風火厲行的女強人,歲月無情,高堂明鏡悲白髮,時間的風霜在她姣好的面容上鐫刻出滄桑的痕跡,昭示著母親青春不再,年華老去。她面容蒼白地倚在病床上,偏頭望向窗外,目光迷離,飄到遠處迤邐的山巒,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一定很恨我吧。」她轉過頭,陌生的溫柔溢出眼底,眉目柔和。我愣了一下,我未曾見過這樣的母親。心結早已緊緊纏繞在我心頭之上,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默然。
「我一直都知道,你很懂事,也很出色,我的阿念,比任何人都要出色。」念的尾音在母親唇舌間纏繞,啊念,我甚少聽到這個親切的小名,「你很小的時候,已經可以照顧好自己。那麼小的人兒,背著那麼重的書包,一個人在房間裡畫一下午的畫也不覺枯燥,畫得也漂亮的很,那是我逢人就說,那間畫室貼著的畫,大半都是我女兒畫的。」明明氣若浮絲,卻硬要斷斷續續地說完一長串的話,再掩嘴咳嗽。明明年至花甲,語氣卻還像個小孩子般炫耀。
我背起書包走在路上的時候,如果我回頭,會不會撞上那滿含擔憂的視線?倘若我在畫畫的時候分出半點心神,我會不會在狹小的門縫窺見母親欣慰的眼神?
「我小時候沒有學過興趣班,我就想著,我做了媽媽後,一定要讓我的女兒選擇喜歡的興趣班,辛苦點也不要緊,只希望她可以隨心而行。我總是怕,怕我等不到你長大成人,能夠好好照顧自己,便早早逼著你獨立,我不能如其他母親般對你呵護備至,只能以更嚴苛的方式來愛你,我不懂如何表達愛,讚美的說話欲言又止。如今想來,我也太不稱職。我只覺虧欠了你的兄長,不能給他健康的身體,如同平常人般長大,我滿心都想著要補償他,卻忽略了你。這些年,你一定默默嚥下了無數的心酸。我忘記了我的啊念很獨立、很優秀,可是她也是需要媽媽的小女孩啊。無論如何,其實我只想我的啊念,可以快快樂樂,無憂無慮。」
那綁得死緊的心結在這刻逐漸鬆動,被我強行壓下的酸楚和委屈也終究缺堤。我窩在母親的懷裡,宛若三歲稚童般嚎啕大哭,她輕輕拍著我的背,如春風拂過般。我費力堆砌起的盔甲如同最矜貴的玻璃般脆弱,我用以保護自己的堡壘觸之即碎,那個渴望愛又得不到愛的小女孩從頹垣敗瓦中狼狽爬出,多年的執念隨著母親娓娓道來的話語逐漸消散在春風之中。迷路的小女孩終於能順著愛意,找到歸途。腐敗在泥土中的花等到了遲來的甘霖,煥發出新生,終於再次盛放。
在這剎那間,困擾我多年的心結,就此解開,我終於釋懷。
我以為母愛距離我恍若天涯海角的距離,其實它不曾遠離過我半步,原來只是我不曾回頭,未曾看見站在我身後憂心忡忡的母親,原來只是因為母愛過於深沉,也過於沉默,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母愛如同廣袤的大海,我早已置身其中,卻當局者迷。
那一生都扛著家庭擔子的母親,一生囿於家庭的母親,卻要拼盡力氣,給我最盛大的自由。
多年沉痼,頑疾心結,終於得解。
我又見落日熔金,暮色灑了途人滿身。我看見背著畫具的小女孩,牽著母親的手,春風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她一蹦一跳,而母親就望著她笑,笑容溫柔了歲月,驚艷了時光,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一高一矮。
自那一刻起,我解開了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