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023 陳琛蕾
月明星稀,清風吹過枝椏,搖落一樹的枯葉,九天銀華高掛,落在湖中,盛了滿湖月色。良辰好景,杜康相伴。
腳下倒著三、兩酒瓶,醉意湧來,在剎那間我似是駕雲九天,逍遙自在,似那古時快意恩仇的俠客,醉裏舞劍,醒時折花,來去皆隨心,恣意灑脫。
「向華哥,最近經濟不景氣,不知方不方便借些錢來。」身旁的酒伴趙修端猛灌了一口酒,似是壯膽,摩挲著手掌,有些侷促不安。話本上的俠客不都是豪氣干雲,千金何足掛齒的麼?講義氣,輕錢財。我滿口答應,摸出錢夾,翻開一看,只得寥寥數張紅色鈔票,手頓時停住。
那幾張紅色鈔票,是小女兒在新年前添衣的錢。我有些猶豫,抬頭對上趙修端懇切真誠的目光,我咬了咬牙,抽出那幾張鈔票,拍在桌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騎虎難下,要是我收回錢夾,顯得我吝嗇寒酸,面上不好看,再說他喚了我一聲大哥,那幫助兄弟不是我該做的麼?
「謝謝向華哥!果真義氣,很關照兄弟。」他聞言笑顏逐開,在褲子上擦了擦大掌上的油,一把抓起那些鈔票,揣進袋,「哎呀,我就說了李大哥很慷慨的!」
我被恭維話捧上了天,笑得燦爛,連連擺手:「小錢,小錢。兄弟有難,我怎有袖手旁觀的道理。」我似是住在了錦繡堆,金銀屋,我擺脫了廚房的油煙味,逃出了逼仄的廚房,成為那人上人,貴中貴,我有隨意支配錢財的自由,我被他們崇拜的眼神包圍,被恭維話兒簇擁。
「今兒我就先走了,下次再聚啊!李大哥慢走!」又聊了幾句,趙修端有些坐不住,頻頻看時鐘,賠笑著說。
我披著一身夜色,帶著滿身酒氣,跌跌撞撞地走上了歸途——我走得很吃力,天旋地轉的,卻沒有撞到什麼人,他們都給我讓道了。
推開厚重的大門,妻子見是我回來了,捧出幾碟菜餚,我湊上前一看,禁不住蹙眉,粗聲粗氣地問:「就吃這些?」我從天上掉下來了,掉到了狹小的屋子。
「市場的肉多貴你曉得不曉得?剛剛交了兒子的書簿費,哪裡有閒錢吃些好的?」那是一碟青菜豆腐,還有半隻鹹蛋。我無可反駁,別著一肚氣坐下來,安慰自己至少無人看到我這般潦倒落魄,碰得碗筷叮了咣當的。
「給女兒買衣服的錢呢?天兒冷了,我怕她著涼。對了,我找了份散工,明天開始上班。」她將疊好的衣服塞進櫃子裡。
「借了給人家。」 我嚼著青菜,含糊帶過金錢的去向,轉而質問;「你出去上班是什麼意思,人家看了,說我李向華養不起妻兒,多難看?」
「借了給別人?」她的聲音拔高了八度,準確覆述了我的話,「人家找你借錢你就這麼爽快,我管你要家用就拖拖拉拉?孩子們冷著過冬天嗎?」她怒目圓睜,宛若護犢子的母親,聲聲質問,逼得我臉紅脖子粗,我怎能被她所懾?
我揚聲道:「你懂什麼?一個大男人,一點小錢也拿不出來,面子往哪擱?人家日子過不下去了,我作兄弟的不幫把手嗎?」
「那我們日子就過得下去了嗎?我老惦記著你臉上好看不好看幹什麼?人家就是找準了你要錢,叫一聲大哥就能拿錢,這買賣划算!」妻子站起來,死死盯著我,我不敢對上她的視線——她橫蠻地撕開了我的皮囊,露出那醜陋不堪,卻又膨脹得佔據了我半身的虛榮心。字字如利刃,割破了我看似光鮮亮麗的外皮。
風動了,吹起了一池漣漪,盛著的圓月將碎不碎。
沉默震耳欲聾,空氣近乎凝固,蔓延著死寂。
燈光下,我才發覺妻子的眉梢間充斥著憔悴,眼底下一片烏青,眼角不知何時長了些皺紋,身上的衣服洗得發白。我才發現,我才發現。
可她明明年輕著呀。
在我看不到的角落,在我唇邊好掛著「面子上不好看」的口頭禪時,她無聲地用柔嫩的肩扛起了整個家,將一雙兒女護在身後,她獨自一人面對著生活的風霜,以青春為我的面子結帳。
女兒睡眼惺忪地走出來,抱著妻子的腿,嘴中喃喃:「媽,我冷,爸爸回來了嗎?是不是能買新衣服了?」
宛若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山岳將傾頹。我頹然跌坐在沙發上,用力搓著臉,我天真地幻想,我能否將我「珍而重之」的面子搓下來,換回那幾百塊錢。我的女兒說冷,可是我無能為力。金錢換得了面子,但面子換不回來金錢,金錢能買新衣,可面子不能。
它只是自卑的我,妄想用來遮掩出身低微的遮羞布罷了。這般無用,這般無聊,這般無謂的意氣之爭。
可我曾汲汲地追逐它,荒唐啊荒唐。
「對不起。」我深吸了一口氣,將臉埋在掌上,聲音悶悶地傳出,宛若嗚咽。
哪怕我不停營造出財大氣粗的模樣,哪怕我看得自己多高尚多偉岸,也遮蓋不住一把劣骨,世上並無法例說只有有錢人才配擁有和美的家庭,只是我打臉充胖子的行為將這些曾靠近於我的美好捏碎——灰飛煙滅。是我親手扼殺了這些近在咫尺的美好。
「對不起。」是鬼祟遮掩,便越是心虛。我撕下了虛偽的面皮,上前環抱著我觸手可及的幸福。
溫暖環繞,我似不在人間,美好得不在人間,我知道,我留著了月亮。我不妄圖做受萬人景仰,被眾人「稱讚」的俠客,我要做市井中的平凡人,亦足矣。
自此以後,我學會放下無謂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