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023 陳琛蕾
江南四月，東風不來，柳絮不飛，跫音不響。阿念長眠於黃土之下，而我的靈魂似乎也隨著我深愛的女兒，自此沉睡。後來，東風輕輕親吻我的臉頰，柳絮紛飛間，我又見摯愛的女兒在青石板路上負手而立，巧笑倩兮，我站起身來，追著她的身影，奔向沒有她的未來。
我於春意盎然的四月天，目送著如花一般年紀的阿念凋零，零落成泥，闊別了人間煙火，自此與黃土為伴。和暖的春風掠過，我只覺蝕骨的風灌進衣間，吹得我通體生寒。她還這般年輕，正是大好年華，有著自己熱愛的事，她可以如她所願地做一個自由的畫家，環遊世界，憑藉畫筆描繪出大千世界，她的未來蘊藏著無限的可能性。但是癌症卻永遠地將她留在昨天，而留下我一人獨自面對明天。我立於野草之間，今年江南的春天，死寂得恍若嚴寒之下的隆冬，萬物荒蕪，寸草不生，不復以往柳絮漫天飛舞，生機勃勃之景。我與女兒一同留在了昨天，時間隨之而凝滯，我在接下來數不清的日子裡，甘心為自己畫地為牢，活在過去。
生活成了生存，於我而言，生命的意義隨著阿念的逝去而消失——在她合上眼簾時消失。死神在帶走阿念的同時，也帶走了我半生歡愉，人世間的歡聲笑語再也觸動不了我，我生活中僅剩的意義，便是在黃昏時，呆坐在阿念的畫室裡，望著她的畫失神，我輕輕撫摸粗糙的畫紙，妄圖能觸碰到她的餘溫，在她的筆觸間感受她的生命力；又或是拿出厚厚的相簿，指尖小心翼翼地劃過冰涼光滑的相紙，妄想能觸碰到她溫熱的臉頰。在暮色落滿地板時，惝恍間，我似是看到了阿念仍然坐在畫室前，仍然鮮活，仍在肆意綻放。當潑墨般的夜色降臨，枕頭上總會濕了一大片，深了顏色，而我總會祈願，明天慢些來臨吧，最好能延長黑夜，讓濃稠的夜色凝出一處避難所，包裹起我的軟弱和悲慟，這些眼淚只有我知曉，不必公諸於世，不必讓我清醒地面對空無一人的屋子，不必讓我行尸走肉地工作，機械般進食，把寡淡無味的食物放進口中，咀嚼，嚥下，周而復始。日復日，月復月，年復年，在四季輪轉間，我習慣了麻木的感覺，我喪失了對明天的期待，對生命的盼望，以及活著的感覺，活著，僅僅是活著。
死寂的心湖被投下一顆小石子，翻起了漣漪，終於恢復了生氣。我翻出來一封信，那信夾在阿念的畫作中，若不是我一張一張地揭過，只怕這封信會不見天日。信封上寫有「我最愛的媽媽」，用鉛筆寫成，是我夢中魂牽夢繞的筆跡，筆跡淡淡，那是因為阿念最後已經抬不起手腕了。信封薄如蟬翼，卻又重若千鈞，我雙手顫抖，急不及待地拆開信封，卻又要抑壓住急切，宛若對待稀世珍寶般打開信封——不損毀到信封，取出厚厚一疊的信紙。阿念在雙手無力的時候，仍然握起了筆，寫下這封信。
字裡行間親暱的語氣讓我有種錯覺，信中阿念讓我好好吃飯，好好休息，讓我疑心她是不是正在某處旁觀我的生活，如果她看到我頹喪，黯淡無光的雙眼，會不會如以前一般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提醒我吃飯？現在的她望著我日漸瘦削的身形，會不會急躁地來回踱步？
我緊緊地攥著這封信，眸中的氤氳朦朧了我的視線，我已經瞧不清淡淡的鉛筆痕了，後知後覺的痛感洶湧而來，鈍刀沒入心臟，牽扯出血淋淋的肉，結痂的傷口再度裂開——在這段日子中，根本不曾愈合。我壓抑著喉嚨的嗚咽，我已然哭不出來眼淚，只曉得傷心，眼淚卻流盡了，但錐心之痛，令我窒息的絕望卻沒有盡頭，始終如同鬼魅，晝夜不分地跟隨著我。我有些瘋魔地瞪大眼睛，似是要將一字一句都銘記於心，都刻在骨中，融在血中，我怕我垂垂老矣的時候會忘記這一切。
「不要悲傷——嗯，似乎有些困難。那麼，就容許自己難過一陣子就好了，要記得想念我，也不要太想念我。希望在沒有我的日子，媽媽可以為自己而活，我留在了昨天，但你仍然有無數個明天，你代我去看這個世界好不好？我活在你的每個瞬間，活在你的記憶，我不曾離開你。我最想的，還是你可以快樂，安康喜樂，不要沉醉在只有我的過往，而是走向屬於你的未來。」春風吹起畫室的窗簾，在窗簾紛飛間，我看見阿念嗔怒的樣子，她蹙起秀氣的眉，似是對我的頹廢很是不滿，怒氣沖沖地站在我面前，春風擁我入懷，江南終迎來真正的春天。我沉醉在春風的溫暖中，渙散的眼神逐漸聚焦，乾旱已久的土地迎來甘霖的眷顧。我墮進名為哀痛的深海一段長時間後，海面上升起了旭日，我自海底游到了海面，見到了久違的曦光。眸色深處，燃亮了對明天的希冀，還有生活的動力。
阿念已然逝去，但我仍然活著。只要我仍然記著阿念，記得她曾經張牙舞爪又肆意張揚地活在世間，記得她曾在石板路上挽著我的手臂，記得她燦如夏花的笑靨，阿念就活在我的記憶中，活在我和她一起經過的每個瞬間，活在這個精彩紛呈的世間。我可以帶著和她的回憶，去她想去的地方，見她未見的風景，品嘗她未試過的美食，帶著她不曾擁有的明天，以及無限的可能性，活在我的明天。
在阿念的字裡行間中，我找到了對生活的期盼，我期待著明天，熱烈地等待著天邊第一縷曦光穿過雲層，我將在高塔中走出，推倒自囚的牢籠，希望明天可以快些來，讓我在晴空萬里中，柳絮紛飛間，萬物欣欣向榮，我將擁抱這場春日宴。
或許在青石板街道的某個角落，會響起少女輕盈的腳步聲，含笑望著我仰頭沐浴在和煦的晨光之下，奔向長風、未來、和希望的所在地。
自此之後，在漫長的死寂過後，在阿念留給我的信中，我終於找到了生活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