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023 陳琛蕾
溪澗的淙淙流水沖刷著石頭，八月的驕陽穿過枝椏，灑了我滿身斑駁，我跟在外公的身後，宛若青松般偉岸的身影為我遮去烈陽，我只要安心跟在他身後漫漫而行就好，而後來的我，則成了走在外公身前的人，成了撐傘的人。
外公溝壑聳起的大手牽起我幼嫩的手，粗糙的皮膚上長滿了被沉重的農事磨出的厚繭，硌得我生疼。他穿著布鞋走在蜿蜒曲折，怪石嶙峋的小路上，卻如履平地，我吃力地跟上他的腳步，心裡卻止不住地埋怨。大清早的，雞啼時分，天才將將破曉，外公便把我拉起來，說是怕我待在家裡無聊，讓我一塊兒到山上來，待他幹完了農活，帶我去鎮上的集市逛。可我在家裡呆得好好的，在溫暖的被窩裡做著夢，愜意得很，猝不及防被拉到山上去，反手拍死一隻爭血的蚊子，只覺煩躁極了，憋著一肚子的起床氣。
艷陽當空，針灸似的陽光灼痛著我周身的肌膚，我甚至找不出一塊陰涼的地方打盹。外公戴著草帽，彎下腰，隱在鬱鬱蔥蔥，半身高的稻草中，身影隱隱約約，似是下一秒就要被淹沒在金燦燦的稻田中。「阿念，你也來搭把手，快些 完成，外公帶你去買糖。」外公朝我招了招手，我嘴上應了，卻拖著步子，踩到草垛時腳步猛然一滯，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跨過去了。我學著外公，矮下身子，拿起割刀，割下禾穗，那仿若鬼魅般如影隨形的蚊蟲還是不肯寬恕我，似是認準了我般。久久未曾活動的筋骨不過彎腰數回，便泛上了痠痛。望著金黃色的禾穗，我生不起半分歡喜，只覺煩厭無比。我偷瞄了一眼外公，他專心致志，我蹲下身，藉著葳蕤野草的掩護，逃出了寬廣的農田，尋了個陰涼舒適的樹蔭躺下，躲懶去了。
「阿念——阿念——」意識朦朧，思緒似是要對著田間的清風流浪，飄到遠處迤邐的青山，我聽到了似遠似近的呼喊聲。是外公發現了我躲懶嗎？要把我抓回去再割上半個小時的禾穗嗎？想起外公不怒自威的凝視，眸中溢出的失望，只願躲在這一方淨土中，無人發現，便不會挨罵。於是我翻了翻身，壓下心中洶湧而來，宛若墮落深海般窒息的不安，沉沉睡去。
再度睜開雙眼，入目的卻是滿天星斗，我頓時手腳僵硬，此刻天地都停滯了一瞬，瞳孔放大，我不敢置信般揉了揉眼，銀河上的繁星對著我眨眼，高掛九天之上的銀月薄涼地瞥了我一眼，低垂的夜幕，都在再三向我證實，我一覺睡過了黃昏。我跳起身，如倉皇飛散的雁群般徬徨無助，我不知道如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上尋到回家的路，平安而回，不知道如何面對外公潑天的怒火，即將到來的暴風雨，我只覺滿手冰涼，夜風灌進我單薄的衣間，侵蝕著我的骨骼，掠奪著我的溫度，大山顯得幽暗陰森，即將將我吞吃入肚，我宛若迷途的羔羊般不知所措。倏然，手電筒刺眼的白光劃破濃稠的夜色，伴隨著外公宏亮的叫聲，「啊念——」似是廣袤無垠的大海中燃亮的燈塔，照亮了歸家的路，指引著迷失的旅人，難以言喻的狂喜湧上心頭，回家的急切蓋過了對被秋後算賬的恐懼，我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奔向光的源頭。
摸到了一片被汗沾溼的衣角，我陷入溫暖的懷抱中，驅散著我身上的寒氣，外公的身上滿是汗臭味，胸膛起伏不定，心跳如雷，昭示著他內心的焦急。他將我攬入懷中，長舒了一口氣 ，如釋重負。素日最喜淨的我卻無瑕顧念這些旁枝末節，只顧抱著外公嚎啕大哭，外公抬起微微顫抖的手，帶著失而復得的歡喜，用長滿薄繭的、寬厚的手掌輕輕壓了我的髮頂。「傻丫頭，你這一回走失，把我嚇得夠嗆……」他輕輕拍著我的背，語氣中猶有後怕，他從洗得發白的棉褲中掏出一把亮晶晶的水果糖，折射著月華，光華流轉，「本想著叫上你一同割禾，會割得快些、多些，能快點買糖給你。」我預想中的雷霆之怒並沒有降下，取而代之的是柔和如水的春風，輕輕地親吻我的臉頰，撫平我心中難以平息的波瀾。因為我的任性，我的調皮，掀起了一場走失的風波，但外公掛念的，卻只是我的安危，還有念著要買糖給我。融化的糖黏著糖紙，難剝得很，我胡亂地塞進嘴中，工業的廉價糖精味兒充斥著口腔，我牽起嘴角，露出一個燦爛的笑靨，「很好吃。」這是我吃過最甜的糖，比起我在城裏吃得還要好吃，也還要刻骨。
外公牽著我，走在鋪滿了霜的小路上。他站在我身前，領著我走，似是要將山間的魑魅魍魎都隔開，只要他在，便侵擾不到我。
旭日再升，烈陽甦醒了我冬眠過似的骨骼，我走在外公身前，主動牽起他的手，緊緊地握著，我抬頭迎向和煦的陽光， 在我周身飛舞的蚊蟲再也不覺煩擾，我提起割刀，一次次地下腰，如同外公般割下大片的麥穗，再也不如以往般感到枯燥無味，總想著多割些，再多割些，多賣些錢，讓外公也能吃上糖。從前潛藏在心中的怨懟早在那個夜間便煙消雲散，我面對著農活也不是起初般避之則吉，再也不見驕縱之氣，我反倒推著外公到樹下歇息，消消暑氣。
我不再躲在樹蔭下，躲在外公的縱容之下，而是站在了外公身前，分擔他的勞苦，我成了撐傘的人。愛從來不是單方面付出的，而是雙向的，外公贈我以海納百川的寬容，為我築起了高牆，擋去了風雨，辛勤勞作的汗水換來水果糖，只望我安康快樂。我不願再如孩童般不識人間疾苦，活在外公的庇護之下，只管著自己歡喜，接過外公的糖，而忘了我的外公，也需要世間的甜。
在肆意妄為，走過了風波後，我把那個淘氣的自己留在了昨日，而寄望我自己，也能為外公撐起青松如蓋，讓他能安逸地倚在樹蔭之下，搖著大蒲扇，不必獨自扛起一切。在被愛的同時，不要忘了愛人。
經歷這次風波後，我長大了，告別了昨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