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健

月亮高懸在闃寂的夜空,儼如吊著一顆無眠的眼睛。它仿佛記得,自己已用幾千年的時間等待一個人,但卻已遺忘了等待的對象。於是,它映照著下方喧囂的城市,映照著每一個在城市裡等待著的人。

比如說,一個在晚窗前許願的孩子,他在等待著綠豆的幼苗在濕潤的棉花裡茁壯成長,並開花結果。

又比如說,一個無聲吶喊著的女人。他的丈夫,那醉醺醺的男人,又在發瘋。一頓拳打腳踢之後,她身上青一片、紫一片的。原來人的皮膚可以呈現如此斑駁的顏色。然而,她已不驚詫,因為暴力早教她看見青紫色的自己。不過,她在等待,她依猶在等待,依猶在等待那個婚禮上替自己戴上婚戒的他。

想著想著,她無端落下了一滴淚。原來,許多人也在歲月的長河裡無止境地等待著。等待的人並不孤單。

一幀泛黃且充滿顆粒感的照片裡,一個小女孩正佻皮地捏著母親的臉頰,母親佯作生氣,她幸福地「生氣」著。

可愛吧?這個左邊的小女孩,便是我的女兒。 

嗯,可愛。

同樣的對話,同樣的故事,在這八年的時光裡重重複複地敘述著。仿佛是一本八百頁的長篇小說,只有這樣的一段對話。但是,她仍樂此不疲地閱讀著小說的每一頁。因為,因為她已遺忘了上一頁的所有內容。

那個小女孩,便是我,而那位母親患了病,一場將我遺忘的病。

我一直等待著,等待著她有天重新憶記起我;等待著她像小時候一樣,摩娑著我的腦殼,溫柔地哄我入睡;等待著她生活裡每句使人心煩的嘮叨。我等待了八年,為此,我與她一起翻閱舊相冊,一起重遊所有老地方,然而奇蹟一直保持沉默,不作任何回應。在歲月的長河裡,只賺下佇立著、等候著的我。

女兒啊……

她又再躺在沙發上說著朦朦朧朧的囈語。

今晚煮了湯,放在客廳的……

「桌上」兩個音節裹未孵出來,便已胎死在掛掉的話裡了。那時的我,在過著燈紅酒綠的生活。月,仿佛才是昒暝的日出。一杯又一杯的長島冰茶灌進肚裡,根本容不下一碗溫熱的湯。

恰巧,也是八年的時間,媽媽也等待了八年的時間。她每一個晚上都在夢囈裡盼望著我歸家。然而等待一次又一次落空,只有蒼然寂寞的月色悄悄地透過窗戶,替她蓋上一張沒有溫度的被子。

八年後,我才真正明白等待的滋味,才體會到等待的煎熬。你是如何孤單地度過每一個昏暗的夜,如何忍受著一句句使你痛徹心扉的說話?一切的等待為了甚麼?

我的女兒回來了嗎?

你瞇著惺忪的睡眼問我。

還未,她還未回來,再等一下吧。

其實,她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因為她已永恆地滯留在時光的隧道裡。在那個地方,夢即現實,回憶即現實,人永遠不會長大,更不會蒼老。因此之故,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至於我等待的人,等待的一聲呼喊,也不會回來了。她已羈困在一段停滯的時光裡,沒有逃逸,亦沒有人想逃逸。因為,她已等待得支離破碎,疲憊不堪了。

我們的等待,注定了落空。

但八年的等待裡,我終究參悟了落空的意義。正如那棵似乎會勃發生長的綠豆苗,也許一星期後便會似一場曉夢般枯萎,但孩子學會了生命的價值,學會了甚麼是失落,學會了憧憬在字典外的含義;又正如那個滿佈瘡痍的女人,在漫無邊際的等待裡,或許終於明白了有些等待並不值得,明白了有些等待並不值得,明白了有些等待只是一廂情願,於是鼓起離婚的勇氣。在等待裡,所有人都會找到新的意義。也許,等待只是一場燦爛奪目的煙花,只承諾開花,卻從不承諾結果。但在等待裡,我們都重新認識了自己和他人,甚或是人生。一如八年的等待,使我終於能體會媽媽的體會,孤寂、失望、無奈、感慨、悱惻,我都一一感受到了。她沒有遺下一句說話,便將我遺留在時光的彼岸,然而她內心最隱密的說話,我已諦聽到了。因為,我也成為了一個等待的人。等待的過程裡,我還學會了堅強、勇氣和耐心。從前,我何曾耐心地回應過她一句呢?

等著等著,她便像個孩子似的,哭嚷著要女兒回來,我溫柔地摩娑著她的髮絲、她的臉龐、她的下巴、她的背、她的手,又在她耳畔低語:「別怕,我與你一起等女兒回來,好不好?」她冷靜下來,默默地頷著首。

煙花,終於結了果,一如等待,終於在落空中結了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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