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健
回鄉的我凝望著門前的「河流」,沉默不語。那場璀璨的煙火又在我杳遠的回憶隱然綻放。
我記得,故鄉梁莊的那夜是樸素的,是低調的,就像默默俯身收割莊稼的農民;我記得,那時祖屋的遠處種著桑樹,樹上迴響著清亮的蟬聲,而近處蜿蜒著一道河,河畔的蘆葦總傳來蛙鳴;那是元旦,鄰居李叔親切地送上祝福,又從吳鎮的煙火廠帶來了龍吐珠,與村民慶賀新春。煙花在夜幕訇然盛放之時,七歲的我正環抱著爺爺的頸項。所有的澄黃、亮綠和緋紅倏爾煥爛在我的眼眸。火光乍現,煙花便瞬即璀璨而華麗地枯萎了,只賸下硝煙和火藥的氣息。
我哭了,爺爺以為我被煙火嚇壞了,瞬即摩娑著我的背。
其實,我不過是驚詫於一切美好的幻滅。
後來,我才瞭解人生有許多事情都注定是一場美好的幻滅,如同煙火。
爺爺是我的留守歲月最璀璨的印記。我從村校放學回家時,爺爺總會捧著熱氣騰騰的、白花花的饅頭迎接著我。阿念,吃吧,快點吃吧。爺爺沙啞的聲線仍猶在耳。童年的我總喜歡伏在爺爺的背上諦聽著時間,一秒,兩秒,是多麼沉穩的幸福呢。背並不厚實,但卻溫暖和煦。時間仿佛會一直定格在這一幀。然而在我九歲那年,爺爺死了,就淹死在門前的河。建築公司在河底挖沙蓋樓,河道看來平靜,卻暗藏漩渦。爺爺游泳時被暗湧拉扯到河底,就活活淹死了。短短數年的歲月,在人生裡不過是一場倉卒燃燒的煙火,爺爺在我的回憶裡綻放過澄黃、亮綠和緋紅,卻連一縷硝煙都沒有遺下,只遺下了一件濡濕的、皺巴巴的汗衣,儼如因衰老而再無能為力綻放的煙花。
還有門前的河流,在爺爺死後十年,已經沉默得如患上了失語症,河水乾涸,河床裸露,像被歲月無情強暴了一樣。夏蟬和青蛙,都憂鬱得噤聲不語,遷徙到回憶之外。李叔前年在電鍍廠中毒過身了。童年時一切一切的美好,都如海市蜃樓般驟然無存。歲月燃點了一場煙花,最後只遺下沉重的回憶,以及沉重地回憶的我。煙火再璀璨,也是匆促的。
本來我是這樣認為的。
直至又再離鄉之際,我才赫然窺探到煙火的秘密。
村口的大樹懸掛著纍纍碩大的林柿,那一個個橘橙的果實每年都爛在樹上,沒有村民採摘,連雀鳥都不屑一顧。在我準備踏出村口時,一顆飽滿的柿子掉落到我面前。我啃咬了一口,還是一如回憶的苦澀、難吃,我急不及待將咀嚼中的柿肉吐出來,且棄之如敝屣。我倏爾發現,縱然梁莊物換星移已不知幾度秋,但仍有許多回憶的遺跡,比如是眼前這棵金玉其外的柿樹。它的果實仍然是澀的,我想,是因為它仍然鮮活、茂盛、強壯,是因為它仍未枯謝、凋零、衰敝。假如它成為了歲月匆促幻滅的過客,也許那味道會是甘甜的苦澀,也許我會懷念那苦澀。
我再次凝望著那乾涸的河道。曩昔我嫌棄過蟬囀蛙鳴聒耳,擾人清夢;我埋怨過蘆葦纖長,阻礙了我的視野;我拒絕過爺爺的饅頭,因為寡淡無味,因為我想吃肉香滿溢的五香肘子啊,不想吃寡淡的、慘白的饅頭。我討厭過李叔蠟黃的臉色,討厭過他衣衫襤褸,討厭過他渾身汗臭,我討厭過李叔的一切。諷刺的是,隨著物和事匆促的面目全非,我竟爾留戀上一切我討厭過的。
於是我開始明白煙花的璀璨,在於它的匆促和幻滅。
時間會過濾掉所有人和事的雜質,隨著泯滅變易,我們開始犯賤地珍惜,然而珍惜的唯一意義僅在於遺憾,但正因為遺憾,才體現到事物的璀璨。倘若爺爺和李叔仍然在世,倘若門前的河仍然流淌不斷,倘若蟬聲蛙鳴依舊,倘若絢爛永恆,那麼一切便將腐爛而不再璀璨,他們和它們都將蛻變成被棄如敝屣的柿子。我曾以為煙火再璀璨,也是匆促的。但原來我錯了。原來煙火璀璨,正因為匆促。一旦煙火永恆,它將失去生命,教人徒然目眩。
離鄉的這夜,恰巧是元旦。是夜天陰,無雨。梁莊寂寥如一場夢,再沒有盛放的煙火。因為,煙花從此只在我的回憶裡燦爛地綻開、匆促地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