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健

火焰燃起了一瓣又一瓣的灰燼,它們即生即滅,像飄萍,是一種無根的存在。餘燼隨風零落,又再揚起,終落入了深邃的虛無裡。人們說,紙錢燒成灰燼,便會飛落到地獄,交到亡靈的手裡。

父親,你收到了嗎?

你,尋到你的根了嗎?

我向着一枚貝殼問道。

我們的故鄉是一個江南小鎮,名曰周莊。明代江南首富沈萬三昔曾坐落此處發施號令,指點江山,各種契約、決斷和銀票都有這裡大進大出過,如今卻只賸下沈廳的空寂。鎮上到處都是貫穿南北的河道,就像永不乾涸的阡陌。周莊的河網養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周莊人,從這裡出發,可借河道而東西南北,近至蘇杭,遠通東南亞。我的父親,只是貿易的一塊細小的零件——卑微的船夫,但他卻盤根錯節,支撐著整個家庭。

「爸,你甚麼時候回家?」

小時候,每當我牽扯著他的衣襬問他這道問題時,他總會帶著疲憊的莞爾,摩娑著我的腦殼說道:

「很快了,很快了。」

於是,一去便是三兩個月了。他在無垠的河川和滄渤航行了一輩子,曾為多少家庭送上過物資,又曾目睹過多少匆忙歸家的白鷗呢?然而,他自己卻成為了一個無根的人。他飄洋過海,仿佛只為回來時睡一覺昏沉的。無根的浪花,便是父親的象徵;一身的鹹腥,便是他半生的註腳。

他細碎又重複的夢囈被年幼的我記住了。

在漫長的夢裡,他是參天巨樹,偉岸的、繁茂的,扎根在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風拂過他的臉龐,他貪婪地流了一行涎液。

一切都只為了養活我們四兄弟姐妹,成為這個家庭的根。母親呢,從不嚮往自由而無根的蒲公英,在我們孩提時代,她已經從周莊的河網掙脫出去了。只賸下父親,像根一樣默默無言地支撐著這個家庭的經濟,用河水澆灌,為它提供養份;用船櫓翻土,使它茁壯成長。我們幾兄弟姐妹,就恍如纍纍碩大的果實。果實之所以飽滿豐美,全因深扎泥土的根。

短暫洗去風塵後,又是一個擾人的昒暝。陽光揉開他的眼瞼,那沉重的眼瞼,一場無垠的旅程又將展開。

他成為了我們的根,自己呢,卻一直飄泊於風波不定的大海。我一直想,他的根究竟在哪裡呢?

也許,從來都不在印有郵遞編號的地方,而在我們。但早在十年前,都被我們砍斷了。終於,父親失去了他惟一的根。

長大後,我們不再牽扯父親的衣襬。父親在我們的印象,是一種昏睡的存在,我們之間存在著一種歲月孕育出來的隔閡——不冷淡又不溫韾的沉默。就像周莊的河水,既不溷濁,又不清澈。只有生活的氣息。隨著長大,我們一個又一個離開了日復如是的故鄉。他用一身風塵支撐的家,早在歲月的長河中淡褪了顏色。

被淹沒了。

大哥從來沒有帶過孩子回鄉。

 二姐結婚時沒有邀請過父親。

 妹妹幾年來音信杳無,聽說到加拿大去了。

只有我偶爾回鄉。父親總是無所事事,落寞地坐在斜曛映照的碼頭上,抽著雙喜牌香煙,眺望著那平靜如日子的河川。夕陽落在他身上,拓出了一個單薄的黑影。我這才知道,原來影子是會老,是會萎縮的。

他的身體開始坍塌,大不如曩日的壯碩,因為失去了根,失去了人生角色的緣故。他已經沒有了壯碩的理由。在病榻上,只有噏動的嘴唇透露著生命的跡象,在明滅不定的沉吟裡,我諦聽到我們的暱稱,又諦聽到那個關於樹的夢的碎片。不一樣的是,樹好像連根拔起了,似乎被一場颱風吹倒了。

我不會遺忘父親的好。每次他回周莊,他總會為我們帶來一枚貝殼,我愛把貝殼湊在耳畔聽那大海的聲音,有溫煦的,有舒爽的,有寂寞的,有思念的。他出航的畫面,總如真似幻地映照在我的腦海裡。但我無法將愛裸裎地宣之於口。父親,你飄泊半生,四海為家,卻終於失去了支撐你努力活著的角色。為了成為我們的根,你失去了自己的根。也許,也許你無法扎根在這個世界任何一隅,但我卻早為你預留了一捧最肥沃的泥土——在我心裡,讓你終於可以安息,終於可以落葉歸根,終於不用再飄泊不定。

海風永不止息地吹拂著一個夢,雲亦舒捲著無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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