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2021  6C  胡航語

最後,我選擇了放棄。我在黃河邊攥起了一把幹沙,任我再如何施力,細滑的觸感仍從我指縫間悄悄溜過,回歸塵土。「算了——」我長歎一聲,將沙子抛灑向了黃天,轉身投入滾滾川流之中。

一切歸於沉寂。

「咯咯」敲門聲響起,我趕忙從床上翻坐,穿好拖鞋,又一絲不苟地扣上了病號服的扣子。「爸,我們來了,帶了盅老鴨湯,您喝點。」穿著孕婦裝的女子推門而入。是我的大女兒。

嘖,都叫她好好養著身子,少整體東跑西跑,醫院伙食那麼好,還能餓著我不成?

「嗯。」我不冷不熱從鼻子裡吭出那麼聲「放桌子上吧。」「爹,你用不著那麼拘謹,在床上好好躺著。」二娃從大女背後走出,說著解開了病號服上那顆能勒死人的頂扣,把我摁回床上。

「我教過你多少次了?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全成耳邊風了。」我微嗔道。

「嘿嘿,咱們也不是外人啊,」小弟最後進的門,坐在了床頭「來,張嘴,啊——」他用調羹舀起了小勺湯水,在嘴邊吹了吹。

去,哪兒來的回哪去,我還沒死,我還能動!」我一把拍掉了小弟手上的勺子,將他們轟了出去。

「哎。」我將房門關好後,又坐回了床上,端起了那碗鴨湯,小口小口地抿著。我心裡不禁思索,如果哪天不在了,這些孩子會變成什麼樣?大女總是主次不分,二娃沒規沒矩,小弟都二十好幾了,還是活得和十幾歲的少年一般,幼稚得緊——真是讓人頭疼,當了幾十年兵,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卻給這些小娃娃操碎了心。苦悶著,我撓了撓頭,又薅下了一把華髮——化療就這點不好,滿床毛髮屬實令人心躁——我得活著,現在天天管教他們尚且如此,如若撒手人寰了,那還不得亂了套?再說了,我還沒抱上孫子哩!大胖孩子,小臉蛋水潺潺地惹人垂憐,親上一口,當真討人歡喜。

不知不覺地鴨湯就見底了,我提上保溫壺,出了房門就撒腿向洗漱間走去。「八萬?」拐角處,卻聽得是一聲怪叫,像是二娃的聲音。我躡手躡腳地靠在了牆邊,賊也似地豎起了耳朵。「我房子車子都賣了,什麼都不剩,哪裡還有八萬啊?」二娃有些顫抖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鼓錘般擂打在心上。「沒了,什麼都沒了。」大女茫然的聲音緊隨而來,不帶任何憐憫地撕裂了我的胸膛,曾經壯碩無比的胸膛。「如果不是因為我爸以前去開什麼炮艇,哪裡會吸入那麼多廢氣,現在患上了肺癌,你們人民醫院怎麼就漫天要價?!」小弟氣急敗壞地罵道。我雙腿發軟,硬是撐著走了出去,把大夫往身後拉了拉,「快滾!」我對著他們斥叫「少在這丟人現眼!」

面面相覷。

「爸,我們會有錢的,您別放棄!」大女似乎看透了我在想什麼,苦苦央告,生怕我會離他們而去。

「我的事情我自己曉得。」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抽絲剝繭,將我的精氣神從蔫巴巴的枯骨裡分離開來。漫天星宿掛在病房視窗,像在誇耀它們無盡的壽元。「老王,」隔壁床老李突然搭訕「想啥呢?」

「人活著幹啥?」他愣住了,瞳孔渙散,好一陣子才重新聚焦。「我知道了,」他說「但是你為了守護他人而奉獻了大半輩子,現在受到的供養是應得的。」「我知道這是應得的,我也並不想放棄自己,不過應得便是必得嗎?我想我應該有選擇的權力。」我繼續看著窗外的星辰「這些星星的命夠長了,可是它們只為自己而活,縱使億萬年卻毫無意義。」他看著我,沒吭聲。

「也許我放棄的意義遠大於堅持下去,你說是嗎?」

「我不敢說,也攔不住你。」老李笑了笑,然後開始假寐。洗得發白的軍裝被我從背囊裡翻了出來,套在了身上。「走了!」我扣上帽子,告知一聲後便出了醫院後門。

棄!留下有個什麼用!

清冷的大街上,一名老海軍邁著正步向黃河的方向走去。

棄!留下當個累贅用!

我想念大海了,蔚藍的大海。

棄!留下只能敗家用!「噗通————」

我泡得發脹的屍體被軍服裹著,向著遠洋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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