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023陳琛蕾
劇院的白熾燈驀地響起,照亮了漆黑一片的舞台,帷幕漸漸向兩旁移動,我瞧見了一身戲服的外公。我坐得太遠了,只能看到他頭上的盔頭,我也聽不大懂外公中氣十足的台詞,只跟著鼓掌。我與外公隔著半個劇院遙遙相望,中間橫亙著千年以來的粵曲文化,我聽不懂詞,也讀不懂外公眼底的落寂。
「力拔山河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外公氣沉丹田,振袖,音樂凡鼓點聲有如驟雨,密密麻麻地落在鼓面上,落在舞台上,為氣數盡的江東霸王送行,沾濕外公的衣袖,又落在我心頭之上,映我心中不解。外公總是早出晚稍,說是劇團的演出季,這回的《霸王別姬》還沒排練好。「丫頭,來看外公唱戲,好不好?」他寬厚的大掌落在我的髮頂上,伋眸明亮,炯炯有神,記憶中的外公總是在落日熔金之時,披著淋了一身的暮色,躺在露台的搖椅上,半闔著眼,目光迷離地看著遠處的迤邐的山巒,我鮮少見到這樣的外公。我便應了——縱然我對粵劇沒有多大興趣,曲名也數不出幾個,只囫圇記得一齣《梁祝》。於是到了劇院,我便自覺地讓出前排的座位,找了個後排的位子貓著。果不其然,前排坐滿了白髮蒼蒼的老人,就如粵劇一般,垂垂老矣,如西楚霸王項羽,英雄落幕。熱烈的燈火照亮了台上,照不到台下,就恍若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昭示著我與外公的距離。
「怎麼樣?」後台的外公卸了厚重的戲服,眼裏蘊著銀河之上的萬千星耍,都揉碎了,藏在眼底,折射著光線,熠熠生輝。我看見外公眼眸深處燃著的火焰,灼了我的眼。「為甚麼……為甚麼外公這麼喜歡粵劇?」我斟酌了片刻,大拇指和食指捏著衣襬的一角,還是吞吞吐吐問了出口。我不願糟蹋了外公一片赤誠,只以一句敷衍的「很好」搪塞過去,權當交差,可我也不願貶低外公為之奮鬥了半生的熱愛。外公怔然,眨了眨眼,悠悠道:「因為我是傳承者,不能讓粵劇在這代斷絕。」他臉上的妝還未卸下,兩道英氣的眉蹙著,聚攏在眉心。舞台上明知不可為仍要為之,挺著腰椎在烏江自刎的項羽與眼前不折腰的外公,身影緩緩重疊。
時移世易,滄海桑田,粵劇早已拜別了以往萬人擁戴的輝煌歲月,宛如天邊那將墜落的流星,燃盡了生命,以最轟烈的方式隕落。仍然有人煢煢孑立,踽踽獨行,外公以年邁的身軀撐起了將傾的廈,雖九死而無悔。
值得嗎?悔嗎?外公身姿如松,如孤竹,大雪紛飛間仍傲然挺立。一股強烈的好加慫恿著我它推著我向前,去追上外公的腳步。許是心中惻隱,又許是外公的決絕長憾到我,我想看外公眼中的風景;我不想看著外公孤身一人走在這條獨木橋上,我不想只能遙遙看著項羽無力地接受失敗,不想遙望外公在舞台上成為孤膽英雄。
我想看看,外公眼中的粵劇。外公眼中的焰火,映到了我的眼中,種下了小火苗。
粵劇的路比我想像中還要蓆苦,天才將破曉,清晨的第一縷烈火剛剛穿透厚重的雲層,我就得離去溫暖的床,拖著沉重的步子到粵劇中心去。先是練劈腿,關節的痠痛甦醒我冬眠過似的骨骼,久未活動的四股吃力地拉伸,還得下腰,全身上下痠痛不堪,似是被細密的針無孔不入地刺進血肉。要數最為折磨的還是練聲的部分,練腰腿功,身段,水袖功還只是皮肉痛苦,練聲就稱得上是精神折磨了,道是氣沉丹田,可我連丹田的位置也掌握不到。老師狐疑地看著我,像是看著一封朽木:「你真的是阿端的孫女?」我長歎一口氣,撫著腹部吸氣呼氣,摸索著丹田的位置,默然點頭。
許是我真的沒有學戲的天份,上天不肯賜我一口飯吃。當我拖著疲憊不堪、四肢僵硬得似是不屬於我的身體走在回家的路上,放棄的念頭有如一方陰霾,時刻籠罩著我,如惑人心的魔鬼,在午夜時反覆詰問我——還要繼續嗎?為何不放棄呢?這樣有意義嗎?你不是這塊料子。
可是這條荊棘叢生的路,外公走了半生。每想及此,我便能利落地將放棄的念頭壓下去。我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可我始終在堅持,不是嗎?雖進度緩慢,但我始終在縮短與外公的距離,我走在這條他也曾路過的小徑上,吹他吹過的晚風,吃他吃過的苦。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外公悠揚婉轉的唱腔在劇院中迴盪,而這次我不再是台下的看客,而是後台收拾道具的工作人員。我在後台的陰暗處,外公在燈光聚焦的地方,項羽窮途末路,但外公雄姿英發,神采飛揚。我順著外公的視線望去,心中一凜,前排坐著的不只是銀髮,還有一群年方總角的稚童,他們仰望外公,張大著口,驚奇盈滿了瞳色深處,祝 髮隨著外公,外公抬手,揮刀,都能使他們挪不開目光。
凝望那群稚童,我摸著手裏的戲服,時光驀然回溯,「我是傳承者。」外公斬釘截鐵的一句在我腦海浮現。外公的執著,我似乎明白了,我逐漸追上外公的身影,從背後擁著他瘦削的身軀——粵劇與我的距離逐漸拉近,我與外公的距離亦終消失在暮色深沉之中。
粵劇千載的傳承,是一代又一代人接占過重擔,再交於下一代手中的,外公從前人手中擔過承傳的責任,就要將這團世代以來對粵劇的火,傳到下一代手中,因此他是這條文化長河中的其中一棒。故粵劇走到盡頭,仍有許多人在陰暗處支持麪劇,在歲月的長河中托著它,不再讓它沖刷淨盡,不願它沉沒在河床,不見天日,不願前人的心血盡化飛灰。
「力拔山河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這次的詞,我聽得分明。外公一人擋百萬師,豪氣干雲,絕境中瘤不低頭,大雪紛飛間孤竹不折的風骨堅持,我也終讀懂了。
「外公,粵劇很好。」外公未能等到的回應,終在此刻收到了,我接過他手中的戲服,燦然一笑。寬厚的手掌撫過我的髮頂,他似乎不知如何以言語表達自己的欣喜,只不斷地說:「好。」一切的感動似乎都在他的眸中默默溢出。
我與粵劇的距離,在苦練中消失,我不再以看客的目光看視這項非物質遺產,我成了在歷史長河間以雙手高舉著它的一份子。我與外公的距離在我讀懂他堅持的一刻,也泯滅於心中。我追上外公的身影,他終不是獨自一人高舉理想,此道不孤。
我牽著外公,在夕陽餘暉中,看粵劇身姿如松,屹立不倒。外公種在我心頭之上的小火苗,也燒成了熊熊烈火,是傳承的象徵。
它將照亮漆黑的舞台,以及未知的前路,以及在下一代的眼中燃起。